深山空村之殇,留守老人们守候的春节
留守族,是一个令人痛心的群体,但也是一个当前最常见也难以避免的话题。在几年前,对于留守族的一般称为一二三八六零族,一二指代留守儿童,三八指代留守妇女,六零指代留守老人。但是如今,留守妇女越来越少,夫妻俩同时外出也大多带走了孩子,于是留守老人成了最大的留守群体。
笔者老家在陕西勉县南部巴山中,汉江上游较大的支流漾家河穿村而过,和众多山区农村一样,也是面临着空村现状。而笔者的父亲,也是一位年近八旬的留守老人。今年春节,我们都回到了山里老家,和父亲一起过大年。
空村是不能不走的悲哀
年轻人都离开的山村,是没有什么生机的。留下的老人种不了太多土地,大都是在房前屋后种一点地,剩下的大面积的土地都荒芜了,或者说是退耕还林了,当然也有一些被没有外出的年轻人低价承包或者捡着种了。
在我们村我们这个小组,人均半亩水田、一亩多旱地。如果放到三十年前,单凭粮食收成,是完全可以让一家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的。但是如今,要是还想靠这点土地上生活,那是极不现实的。
(这里曾经是一个村的中心,村小学也在这里,现在小学已经不见了,村民房屋已经坍塌。)
农资成本的快速上涨,而农产品的价格低迷,种地在这个山村逐渐变成了亏本买卖,不仅是收入抵不上支出,更重要的是还要赔上劳动力。所以大多数人选择了外出务工或者做生意,留下的较肥沃的土地自然而然的“流转”到一些“大户”手中。这里要说的“流转”并不是现下某些渠道传播的那个概念,而是外出一族的不得不放弃,不出门的捡着种。当然“大户”也不是真的大,而是相比较原本的人均半亩田、一亩地要多很多。
春节在老家山里转了转,无人在家的房屋随处可见。人们都知道,没有人住的房屋坏得很快。在巴山之中,人们大多数居住的都是土坯墙的瓦房,这种土木结构的房屋打理得好可住上百年,如果没人打理,毁得更快。所以,很多土房都在坍塌着。另外还有一些在2008年地震之后修建的房屋,有很多是水泥砖架构的,短短的十年,也面临着废弃了。
出走是没有出路的出路
也许有人会说,山区有山区的资源,为什么不发展山区的特色资源呢。我想说,现在的农民都不傻。我所在的山区,最大的资源是茶叶,这也是这个村这么多年能有点名声的原因。如今这个村的茶叶种植已经有一定规模,而且都是高山茶,“高山云雾出好茶”这句话一点没错,我们村的茶在整个陕南也算是上品。这些年随着人口外出的增加,很多种粮食的田地也都种上了茶。但是这种看起来是产业化的种植,却并没有逃脱自然经济的本质。只不过是把自家那几亩地种了,于是也就形成了家家户户有茶,家家户户不买茶的局面,而每家每户的茶叶基本上也只够自己喝和外出人员带出去送礼了。而茶叶种植没有成为富民产业,反而导致粮食种植下降。
(这样的茶园几乎家家户户有这么一片,但是大多数也只有这么一片。)
我们这个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中药材资源,和整个山系的农村一样,没有或者还没有发现什么优势作物。没有特色经济作物让人们很难在土地上富起来。二十多年前,在某些指引下种烤烟,大多数家庭都参与其中,修烤烟房、大面积种植。但是到了收的时候,价钱相比承诺价格断崖式大跌,而且在验收评级上随意打压,更重要的是到处设卡,严禁私人运往外地买卖。如今,在我们村,到处都能看到一些堡垒一样的烤烟房,记录着一个时期的悲哀。当然现在还有种植的,不过利润小了,种的也少了也可以自由买卖了。
这样的引导并不鲜见,所以也有了抵触,不少人认为,凡是引导要做的都是不能做的。在我们村,一些荒地里,随处都能看到枸杞、山楂、苹果、梨、桃、枇杷等等,但都没有形成规模,大多是在自生自灭,这些都是响应号召种下的。春节期间,又看到很多核桃树苗布局在田地路边,听说又是号召,依然是承诺保收,还有栽种补助。但是看那些在乱石野林里的核桃苗,我仿佛已经看到了它们没有未来的未来。
盲目是产业发展的危机
由于缺乏科学的指引,山区的产业发展都处以一个盲目状态,这种盲目的发展造就了一波爆发户,但也让很多人享受到了巅峰与低谷的跌宕感。
在我们这个村,最有影响力的一次产业发展莫过于大鲵养殖。大鲵就是娃娃鱼,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,我们村算是娃娃鱼优生区,七八十年代在河道中经常可以看见,由于一些迷信因素,加上是保护动物,大家对娃娃鱼还是有些敬畏,很少有人捕杀,更没有人养殖。
(娃娃鱼养殖户唐先生介绍说,目前利润薄了,养殖的少了,但现在的养殖户都相对理性了。)
本世纪初,娃娃鱼养殖迅速成为整个山系的一个产业,在我们村娃娃鱼养殖户遍布大小河道。在各种因素,尤其是一些大户的炒作下,娃娃鱼的价格突飞猛进,短短的几年时间,由几块钱一斤涨到最高点1700元一斤,一矿泉水瓶鱼苗价值上十万的并非传说,这其中也诞生了大量百万、千万级土豪。然而炒作就是炒作,在大批农民进入这个领域的时候,迎来的是肥皂泡的破裂,娃娃鱼价格断崖式下跌让众多养殖者苦不堪言,没能及时撤离的基本上都以亏损告终,连续好几年的颓势,娃娃鱼价格跌回几十元。如今,娃娃鱼养殖逐渐趋于理性,但是要作为一种产业发展,却貌似越来越遥远了。
类似娃娃鱼养殖的事例并不罕见,尤其是在中药材发展上比较突出。农民对市场判断的盲目性和缺乏引导性,导致产业发展危机重重,也很难形成一个长效发展的产业。
绿色是岌岌可危的优势
绿色对于山区而言,是一种源自天然的优势。近些年来,山区是要发展还是要保护一直是一个备受争议的话题,有很多观点认为,发展就必须破坏生态,保护生态就一定会阻止发展。但是“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”这样的理念在近年来受到了一致认可。绿色经济也是山区发展的一种选择和出路。但是在山区,绿色经济正在面临着一些透支或者破坏,绿色优势也变得岌岌可危。
笔者所在的山村,绿色无污染的粮食种植和家畜家禽养殖一直是笔者引以为豪的,整个漾家河流域没有工业企业,种植养殖的原材料也都取自天然,健康的农产品也是当地人外出必带的礼品。
(山区的绿色无污染也在一点点被破坏着。)
然而在春节期间,笔者看到一些耕地土色煞白,寸草不生。了解了之后,才知道是大面积使用除草剂导致的。除草剂是否有危害是当前比较有争议的话题,但是这样的滥用已经表明了绿色资源正在变质,食品安全在山区也在面临着挑战。
由于农村缺乏青壮年劳动力,土地“流转”到大户手中导致耕种管理压力加大,原本的人力除草、除虫方式已经不能满足种植的需要。所以,不能不采用除草剂、除虫农药等来减轻种植成本。同样的道理,养殖业也在受挑战,饲料等添加剂也在逐步取代天然的粮食或野生食材,绿色肉、蛋、奶等都在面临风险。
近年来,很多地方都在探索用最原始的方法发展绿色经济,也有一些售价不菲的农产品出现并取得较好的经济效益。但是大多数山区农村却在面临着绿色被破坏的危机。
三通是山村落伍的桎梏
通讯、通电、通路,这“三通”对于山区农村而言,其重要性是无需多言的,但是却是山区发展的症结所在。“三通”的缺位,让山村与城市发展的差距越来越大。
笔者所在的村,在九十年代,通电还是用本地的小水电站供电,基本上是在用电高峰时期没有电,电灯就像一节黑暗中的红线,更不可能带动电视等,直到本世纪初,才真正接入高压电,但直到目前,边远住户分散的一些山上,高压电依旧没有送达。
通讯相对更加滞后,在2005年前后,村里基本实现了大多数家庭通电话。但是在2008年8月,笔者与家里无法打通电话长达一个月,国庆放假回去才知道,电话故障,报修了但是一直没有人来处理。那个时候移动通讯信号还没有覆盖到我们村,手机需要到山梁上接信号。笔者扛着梯子沿线一点点查线路,到了小组的分线盒电杆上,笔者打开盒子发现,内部劣质的材料已经风化为一包渣,笔者在电杆上用手机向有关部门发起了投诉。如今,三大运营商的信号塔已经建进了村中,手机信号比较稳定,但是有线电话基本废弃,有线宽带等数据信号无从说起。
(交通不便是山区最大的障碍,如今很多地方都还是村民自发修筑的土路。)
早在2005年前后,笔者曾实地采访过全省多处通村公路建设情况,对农村道路建设报有较高的期望。但是我们村,一直还是八十年代村民自发人工开挖的机耕路。2013年,有关方面发动集资修路,集资的合理性受到质疑,县上为此通过某报做出了回应,表示即将开工。当年年底,通村路修进村子仅一公里。依据回应设计2公里,每公里预算45万元,国补资金每公里30万,村上自筹每公里15万。而该村村民人均集资已超过千元,相关人口600余人。如今五年多过去了,道路依旧没有再修,也没有任何一方公布村民集资款的使用情况。而有不少老人在这五年间都去世了。通村公路是一项富民工程,然而这项工程在这个村却变了味。相比较而言,在巴山山系中,笔者所在的村的自然条件还是比较好的。
空村潜伏着太多的危机
在笔者所在的村子,还算是相对浅山区,在巴山腹地、秦岭腹地,留守老人现象更严重。笔者一次采访时了解到,在秦岭一个山村,原本有四十多户人,如今只剩三个老人,出村的路已经全部长成了林,要到村里去,到最近通车的地方,正常年轻人需要走三四个小时。
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,通讯、电力、道路如果存在问题,就等于把生命交给了大自然,等待着的是自生自灭。
人到了老年,医疗是极其重要的环节。很多老人得了病,由于交通原因,不愿意走远路去治疗,大都选择了土办法或者硬扛,也有一次买很多药备用,而吃的时候药都已经过期了的,有不少人把小病拖成了大病。而有一些突发性疾病或者具有高危险性的老年病一旦发作,就很有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。笔者所在的山区,是心血管疾病多发区,很大一部分老年人的去世与此病有关,而其中由于抢救不及时死亡的占很大比重。
(荒凉的大山并不寂寞,每一个山上都有住户,有很多单家独户十分偏远。)
笔者在一次采访外地工作的人时,他说自己父亲也是留守老人,独自一个人在家,不喜欢做饭,每次做一次饭都是吃几天剩饭,有时候饿了不想做饭就喝凉水或者吃生红薯等。
还有一种不容忽视的现象,留守老人已成了假冒伪劣产品、药品行骗者的主要目标群体。
类似的案例在山区并不鲜见,反而很常见。笔者的父亲也是一个不喜欢做饭的人,母亲去世后就独自在山里,我在采访时所接触到的情况很容易让我想到自己的父亲。春节前夕,我们一家前往相邻县区的元坝镇看望的我外婆,外婆年纪大了,虽然身体还好,洗衣做饭都可以,但也是一个人在山里住着,相比较而言,那儿山虽然更加险恶,但是交通、通讯等情况要好得多,人口也相对集中。
村子空了,发展就无从谈起,也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里逐渐荒下去,也许真有那么一天,这里的村庄会被自然吞噬,成为空山。
留守是没有选择的选择
对于山区留守一族,大多数人是不能理解的。也有很多人会疑问,为什么不搬出去。
笔者母亲去世后,父亲被我接到了西安,住在小区高层里面。每天我会陪他出去逛逛公园等,但是他自己却很少下楼,在家几个房子转转,看电视、看书、写写毛笔字。这样的环境下呆了四个月,他受不了了,又到了浙江哥哥那儿呆了四个月。最后还是强烈要求回到山里。在城里的时候,他总是感觉各种不舒服,也吃过很多种药,但是没有任何效果。回到山里,他的气色很快好了,没事到田间地头转转,在房前屋后的地里种上一些蔬菜、粮食,养上一些鸡鸭猫狗,病也好多了。前年冬天我们回家,砍一棵树的时候,我和哥哥都砍得力不从心了,父亲接过斧头几下就搞定了。
(大山的留守族,是大山的生命,但也是大山的无奈和悲哀。)
笔者遇到的有很多农民都是这样的,生活惯了农村,一辈子养成了的生活习惯,到了老年是没有办法再去适应别的生活环境了。因而,回到老家,是他们最好的选择。
近些年的移民搬迁工程,让很多山里人逐渐搬到城里或者人口集中的乡镇,但是老年人很少跟着一起住的。“搬得出、留得住、能致富”这样的愿景在老年人这里卡住了。留得住,拿什么来留住老年人呢?这是一个很严重的社会话题。
但是,年轻人一旦走出去,就很难再回到山里了。年轻人需要生活,要工作,要赚钱养家。生活的压力让他们无法在山里、在父母面前多停留。很多时候都是在春节或者其他长假回家,有的几年才能回家一次。前几年,将子女“常回家看看”作为一个硬性规定列入法规,但事实上,这里面很多不是“法”所能解决的问题。
空村是永远回不去的家
“父母在,不远游,游必有方。”孔子的《论语·里仁》如是说。他强调父母活着,子女尽量不要去很远的地方,如果要去,一定要有“方”。重要的是一个“方”,对于这个字的理解有很多种,但是也只能是因人而异,或者方向,或者地方,或者思路,或者方式,或者是理由等等。但是如今,一旦离开了,任何一个“方”都成了永远回不去的理由了。
在山区,随处可见在荒草中隐藏的房屋,有不少是新修的。但是荒了,也许离开的时候,都想着某一个时候会回来,在这山里过田园牧歌般的生活。但是走出去之后,却发现回不去了。外面的生活环境和山村已经不在一个水平线上,外面无论多么艰苦,也比在山村挣得钱多,而且也不用一年四季从早到晚在一亩地半亩田上劳累了。让孩子在城里接受更好的教育,以后不要再遭受我们受过的苦,这也许是父母最大的期望,也成了他们不回家的理由。城乡的差距就简单的把故乡变成了异乡,回家却成了一种远行,一种省亲。
(老家坍塌了,总有一天,故乡会成为记忆,被大自然吞噬。)
把钱寄回家,或者打在父母卡上,偶然打打电话,孝道变得生冷但又无奈悲怆。
我们的家在哪儿?“父母在哪,家就在哪。”这句话经常被人说起,当然有时还有后一句:“年就在哪。”但是一旦离开了,就是游子,家成了一个过年的地方。山区的空村,是一个被抛弃的家园,而离开的人,也是被家所抛弃的游子。在这种相互抛弃的悲哀中,留守老人守候的,是一种大山孤独的等候。
深山空村,在春节突然的热闹之中,刚刚开始团圆的喜悦,又踏上了别离的悲怆。空村之殇,承载着关于家永远的牵挂和怀念,承载着留守一族的守候和眷恋,也承载着漂泊一族的愧疚和心伤。
肃竹2019年2月于汉中(图文均为肃竹原创,未经本人授权,严禁任何形式使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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